郊遊  

『 我覺得我電影最大的功能是變成天上的月亮、地上的一朵花,你看月亮、花朵,不會想看懂,不會想得到什麼啟示、知識,因為你有你自己的理解』-蔡明亮

《郊遊》劇組_蔡明亮導演率領李康生_陳湘琪_陸弈靜_李奕䫆_李奕婕  

蔡明亮(以下簡稱蔡):很開心坐在這邊,跟台灣的觀眾一起看,感受非常不一樣。(激動,全場鼓掌)

聞天祥(以下簡稱聞):蔡導今天有感受到影迷的溫暖吧?

蔡:有。

聞:我們也請今年的準影帝之一李康生說說話。

蔡:他演得好不好?(觀眾以「好」及如雷掌聲回應)

李康生:謝謝。

聞:小康,距離你上次以《愛情萬歲》(1994)入圍金馬獎已經19年了,發現你完全不一樣了,不只身體、年紀的變化,也展現驚人的表演細節。我記得你說過,從《你那邊幾點》後,你就完全不看蔡導的劇本,那請問高麗菜那場戲怎麼演的?

李康生:19年前,跟西瓜做過戲;19年後,唯一的改變就是換了高麗菜。可能就是用我的生活經歷吧…

聞:問細一點,那場戲導演有說你該怎麼「對待」這顆高麗菜嗎(全場笑)?

李康生:劇本只有寫小康吃高麗菜(全場笑)!他說旁邊有枕頭,你可以把它悶著,後面就自己看著辦吧!導演都不喊卡,一直拍一直拍,我就一直演下去了…

蔡:後來是底片沒了(全場笑)。整個拍片過程有幾場戲是我故意在等的,只擔心不到位。高麗菜這場戲,我們嚴陣以待,無論是光線、或是屋子漏水等,整個非常妥當,小朋友也弄到真的睡著了,才開始讓小康演。這場戲拍完就收工,但我不曉得要拍多久,準備了七、八個高麗菜啦!我跟李康生說,你看著辦吧!一個拍不好就吃第二顆。但是這個鏡頭跟「滿江紅」那個鏡頭,連在現場的工作人員都有感應到飽滿的張力,所以一喊卡就收工。我知道他大概是用了20年的時間功力在演這場戲。

聞:講到時間,我知道蔡導最恨人家問他為什麼要用長鏡頭(全場笑),他老說你們怎麼不去問那些用短鏡頭的人呢?但我還是要問,不過我把問題都給陸姐跟湘琪,妳們都有一場面對奇妙壁畫的戲…

蔡:讓我插一句話,高俊宏你在現場嗎?(影院後方有人舉手)

聞:那個壁畫就是他的作品(全場掌聲)!導演,所以你是先發現壁畫,才去那座廢墟拍的?

蔡:對。

聞:但那時你知道是他畫的嗎?

蔡:當時不知道,所以我們很怕那片壁畫會消失。聽說擺在那邊一兩年了,我覺得是上帝賜給我們的禮物。

聞:他喜歡到廢墟畫壁畫,你喜歡到廢墟拍片…

蔡:對,所以我們相遇了(全場笑)。

聞:請教一下兩位影后(陸弈靜、陳湘琪),你們分別在面對壁畫時,怎麼知道何時要做下一個動作,心裡有盤算時間嗎?比方說導演是否會先告訴你們這個鏡頭會多長,例如十四分鐘之類的。

陸弈靜:沒有,我覺得就是那個氛圍吧…你要跟那個世界合在一起。其實我覺得那場戲還不算難,我知道我要上廁所,把我的東西準備好後就走進去,然後驚見那幅壁畫,久久不能自己。

聞:那你喊那些野狗的名字,是本來劇本就寫好的,還是…?

陸弈靜:那是原來餵養的狗媽媽叫的。

聞:爬樹呢?很危險嗎?

陸弈靜:一次就爬上去了。其實他們蠻擔心的,因為我沒試爬,穿著絲襪、短裙、鞋子就爬上去,我前生可能是台灣獼猴吧(全場笑)!

聞:湘琪,《郊遊》最後一顆鏡頭對演員可說是莫大的挑戰啊!我記得你在一次訪問裡談到,蔡導的電影對白雖然少,但空間裡充滿語言,你必須去看到,而不只是聽到。

陳湘琪:我記得在拍那個鏡頭時,我問導演,你有希望我做什麼嗎?導演說,你什麼都不需要特別去做。其實我剛剛在看這部電影時,很深地感覺到「凝視」,每一個畫面、每一個長鏡頭,都看到很深邃的生命狀態,而不是表面的故事在走,所以我剛才看的時候其實很激動。

大家一定很好奇導演怎麼拍,我想起多年前去金門參加一個碉堡藝術節,每個藝術家認領一座碉堡來創作,蔡導也有一座,他叫我坐在碉堡的窗邊,一個小小的洞,他把攝影機很安靜地放在那裡,我沒有做任何事,也沒想要做任何事,就一個封閉的碉堡,一個小小的洞口,我就坐著。

電影最後這個鏡頭有14分鐘,剪接時我還問導演,你該不會真的剪進去吧?導演說:「當然,完整放進去。」我想起坐在碉堡的洞口前,他把攝影機放在那裡,對著演員,或者對著一個人,對著他的生命,開始拍攝。在這過程中,很多東西自己反芻出來,已經不是台詞、劇情,甚至超越創作者或傳統敘事方式。所以我剛才很深地被觸摸,我從沒那麼深地感覺到廢墟跟一個人的關係。當我們真的安靜下來,深度凝視,很多東西會自己跑出來,只是很可惜,現代可能太多吵鬧了。

聞:謝謝湘琪的分享。吳津愷,這是你第一次演電影嗎?他飾演站在小康旁邊的廣告舉牌員,還有一場吃拉麵的戲,蔡導說本來還差點要他演具屍體。

吳津愷:是,第一次。很榮幸能參與這部影片的製作,我覺得大家都很辛苦,一起完成這作品。

聞:我剛才在外面跟兩位天才童星聊天,他們說可不可以不用跟觀眾講話。李奕婕,你真得不要講兩句?(李奕婕搖頭,把麥克風交給李奕(成頁),全場笑)

聞:李奕(成頁)對演出本片有一些小小的微詞,我要給他機會講述一下(全場鼓掌)。你剛才不是說,電影把你拍得不好看,你本人比電影好看很多,對不對?

李奕(成頁):對。

聞: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演過《不見》、《不散》還有《是夢》?

李奕(成頁):《是夢》還有印象。

聞:聽說你雖然演過三部片了,但一點都沒有當演員的企圖跟打算,有嗎?

李奕(成頁):沒有。

聞:好,停止訪問,謝謝你還回答我三個問題(全場笑)。

 

AC1C3179  

觀眾Q&A

 

觀眾1:你的電影從《洞》、《天邊一朵雲》到《臉》都有歌舞片段,我發現《洞》的的歌曲宛如獨白,《天邊一朵雲》是很多人在共舞,《臉》的人物發聲狀態是先預錄好一個聲音再讓女主角開始唱,《郊遊》的人物發聲位置則轉移到李康生。請問蔡導怎麼看待與決定這樣發聲狀態的轉折?

蔡:沒有什麼看法(笑),每一部電影都要處理它們各自的問題。但我自己希望《郊遊》是一個非常「素」的電影,沒有音樂,連我喜歡的老歌也沒了,其實很想放,但最後想還是算了,也沒有劇情,結構也很破碎

最近孫松榮教授出了一本書,他在訪問我時,給我看了幾段從我以前電影選出來的音樂片段,每一段我都說:「哇,拍得太好了,太好看了,太炫了」,但想想《郊遊》有什麼?沒有,就是我的演員,李康生的臉,大特寫,但這就是我要做的事,我要讓你們看到他們成熟了。所以不用想太多,水啦,隱喻怎樣的。我一直以來處理的東西只會往深度去思考,至於快、慢、長,都不是重點。

聞:所以導演是告訴大家,除了不能問長鏡頭,待會兒也不能問水代表什麼熠熠(全場笑)。

 

觀眾2:我看新聞知道,您說《郊遊》可能是您最後一部長片,不知道您在創作過程中,是否帶有「這會是生涯代表作」的意識?

 蔡:我有十部代表作(全場掌聲如雷)。

這是我五十幾歲拍的,所以我覺得應該就是五十幾歲的成熟度,之後能否再拍,真的是聽天由命,老實說,我沒有去找錢,錢來得很神秘(笑),我自己都想不通這些錢為何跑到我面前,讓我拍得這麼自由,甚至說自溺(笑)。這在當代是很奇怪、很不可思議的。

電影也是非常不可思議的,所以你不用擔心那些隱喻看不懂。這個電影其實有一種老子的概念,我最近在讀老子,每次讀都不太懂,但慢慢又有一點懂。老子只有一本道德經,那麼少,那麼薄,可是就夠了,問題是你們用不用它。經典都是這樣,成熟到得等你們成熟才能理解,不用擔心理不理解,你現在喜歡看就行了。

 

觀眾3:小康唱「滿江紅」那段,讓我想起《聖母貞德蒙難記》(1928),同樣對人的臉孔做凝視,兩片最大差別在於《聖母貞德蒙難記》是默片,而小康的聲音表現非常好。因為我們從來沒聽過小康吟詩、唱歌,不知道你怎樣做準備?還是你平常是K歌高手(笑)。

 李康生:應該是當天才開始背的,不過學生時代都有唱,所以稍微複習一下就好…

 聞:導演是到現場才說待會兒你要舉牌唱「滿江紅」的嗎?

 李康生:沒有沒有,之前有跟我講。

 聞:唱到飆淚,是導演要求的嗎?

 李康生:沒有要求(全場笑),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麼感動。

 蔡:我在monitor前面也是看到飆淚。我很高興觀眾提到《聖女貞德蒙難記》,德萊葉的片子,也要去看呀!太棒了!這部片提到「特寫」、「凝視」的問題。電影可以帶你凝視一張臉孔,不一定是偶像,可能只是陌生人,《聖女貞德蒙難記》也是我非常鍾愛的電影,我非常高興你拿這兩片來比較。

 我覺得小康的臉擺在那邊很棒,因為20年了,他沒有離開這個鏡頭,我的鏡頭也沒有離開他。我常說,如果你要研究我的電影,你就研究李康生這張臉就好,因為這張臉在電影史上從未發生過,整整20年在記錄這張臉孔的細膩變化,由興到衰(全場笑聲如雷)。

 聞:這是你說的喔(笑)!

 蔡:我們要面對這個問題嘛(笑)!我作為一個導演,也要面對很多世俗的掙扎,拍《臉》的時候,他一下飛機馬上就要去減肥,把臉瘦回到《青少年挪吒》的狀態,可是沒有辦法(笑)。最後我就接受了,這電影更讓我全然接受他的狀態。

 聞:小康有要辯駁的部份嗎?(笑)

 李康生:當然,這不是「衰」呀!

 聞:是成熟(笑)

 

觀眾4:拍戲拍到今天,看電影看到今天,我想問導演,你對電影有什麼感覺?你覺得電影是什麼?

 蔡:對我來說,電影已經像吸毒一樣,戒不掉了。拍了十部長片,我可以說:「已經夠了,非常夠了。」但如果還有機會,有一些神秘的資金(笑),我還是會珍惜。但我也跟自己說,可不可以不要再來了?我想回到我嚮往的簡單生活、更大的自由。

如果電影將來有自由,我想我們是有功勞的,現在的電影我覺得不太有自由,自由在哪裡?自由在我們的手上,不是只在我的手上,在大家的手上。我覺得我電影最大的功能是變成天上的月亮、地上的一朵花,你看月亮、花朵,不會想看懂,不會想得到什麼啟示、知識,你有你自己的月亮跟理解,但最起碼你要懂得抬頭看,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月亮,這句話是李安說的。所有藝術創作都像一朵花,長在那邊,讓你有所啟發、感受,不是讓你獲得什麼,你獲得的是你早就已經有的,所以我想把「看」這件事帶回電影的思考。我花了20年都在做一樣的事,我相信有很多觀眾因此知道怎麼看電影、享受電影,我想我已經足夠了,你們也應該謝謝我了(笑,全場掌聲)。也謝謝你們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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