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  

李睿珺,年僅32歲,已經交出《夏至》、《老驢頭》、《告訴他們,我乘白鶴去了》、《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》四部劇情長片,參加過鹿特丹、威尼斯、柏林等國際影展。繼三年前帶「白鶴」造訪金馬影展,今年再帶新片「水草」來台。

《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》描述一對裕固族小兄弟,在爺爺去世後,騎著駱駝去沙漠深處尋找放牧的爸爸;爺爺告訴他們:「牧人的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」,但一路所見盡是乾涸小溪、棄置屋舍、斷垣殘壁的荒蕪景象。李睿珺說:「母親代表河流,父親代表草原」,當河乾草枯,兩個流落大漠的孩子,不只是世俗意義上的「孤兒」,也是文化意義上的「孤兒」。

導演 李睿珺 (1)  導演 李睿珺 (3)  

導演:李睿珺

(文/謝佳錦,PHOTO by Mountain Lin)

 

緣起:我覺得要抓緊時間拍

李睿珺2009年就想拍《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》,2010年寫完劇本,在世界各地拿了幾個劇本獎。但這是一部公路電影,得不斷移動場景,需要發電車,人力成本較高,遲遲未拍。在他修改「水草」劇本時,意外讀到蘇童的小說《告訴他們,我乘白鶴去了》,因此先拍「白鶴」。

「白鶴」的拍攝地點,是李睿珺的故鄉。這個村子走十五分鐘會到一個沙漠,再走幾小時穿過沙漠,是一片水草豐茂的草原。沙漠的一邊是農村文明,另一邊是遊牧文化,擁有各自的民族、語言、服飾。李睿珺回憶童年,他們經常騎著駱駝來村子買東西,我們的人也會穿過沙漠去撿牛糞,西北農村會拿牛糞當燃料生火。

他說:「小時候很好奇,隔一個沙漠,為什麼這麼不一樣?但隨著年齡增長,越來越有機會去那片土地,也越來越失望,因為兩邊文明越來越一樣。」

裕固族是回紇和突厥的後裔,「裕固」這名字是1953年政府定的。這個民族曾經在河西走廊擁有自己的國家,統治五十多年後,被西夏的李元昊滅國,現在約剩一萬四千多人,分成東西裕固:東部裕固住在酒泉的黃泥堡鄉,講的是古蒙古語系;西部裕固住在河西走廊的張掖地區,講的是古突厥語系,人口佔多數,電影講的是這支講古突厥語系的裕固族。

然而當電影籌拍時,多數年輕人或小孩已經不會說母語。

語言、文化、環境、心靈狀態都在快速質變,多數裕固族改行耕種,只剩一些祁連山的裕固族還會放牧,李睿珺說:「我覺得要抓緊時間拍」。於是,他找到一位村中老人,請他把漢語台詞翻成裕固語,再用拼音方式標記,等兩個男孩背起來後,再讓他們看老人口述的影片,糾正發音和語調。他說:「我無法教會他們所有語言,但至少得讓他們學會片中台詞。」也讓瀕臨絕跡的語言及文化,從此刻印在電影上。

電影:回溯時空,鄉關何處?

在李睿珺的闡釋中,爺爺是過去,父親是當下,小孩是未來。他進一步指出,《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》的「家」,不只有表層的世俗意義,也有精神、民族、文化源頭的概念。裕固族有首歌謠〈堯乎兒人來自西至哈至〉,講他們怎麼從西至哈至這個地方,一路穿越沙漠、走過千佛洞、萬佛峽來到這兒;片中這對小兄弟等同騎著駱駝,沿著祖先來時路,試圖返回民族原鄉。

返回的不只是空間,也是時間、歷史。

「穿入歷史」的概念,不只展現於兩兄弟來到曾與父母一同放牧的帳篷時,突然插入的魔幻電腦特效,其實早在片頭就出現了。剪接期間,有人建議他們開頭可以加些提綱挈領的東西。李睿珺想起片中出現許多洞窟壁畫,早年的壁畫總被後人用報紙貼上去,他感覺「文明的發展永遠是一層覆蓋另一層」,就想出三層古代壁畫不停脫落,而帶出主角的片頭影像設計。導演本人是學國畫的,片頭壁畫是他自己畫的。

尋鄉旅程的終點為何?李睿珺帶給觀眾一個震撼人心的收尾。但他說,原始劇本不是這樣收的。他本來是寫兩個小孩看見父親淘金,父親表情有點驚愕,然後攝影機從父親搖回兩個孩子的臉上,他們身後有座山,山上有巨大石佛(背景一直有炸山的聲音);忽然間,石佛被炸毀,所有人瞬間驚呆,停下手邊工作,看著佛頭滾過,大片煙塵揚起壟罩所有人,電影在灰濛濛中戛然而止。

李睿珺知道這得花很多錢作特效,更慘的情況是,廣電總局可能會因為太強烈的宗教元素要求修剪,不但得花很多錢,還可能白花。因此,他們決定想一個既能過審、又能表達概念的結尾。

電影在2013年8月23日開機、9月23日關機,但最後這一個鏡頭是在2014年六月補拍的。李睿珺說:「這是一個從歷史穿越來的民族,電影從民族的背影開始,並且在背影結束;開場是從上個時代走入這個時代,結束再走入另一時代,跟片頭互相呼應。」此外,全片可視為兩個「孤兒」尋找父親的過程,但電影走到最後,卻是三個「孤兒」(包括父親)繼續前行,「他們的家,可能就在前方,但也可能是另一趟旅程的開始。」

票房:事先張揚的謀殺

李睿珺這次和中國知名製片人方勵合作,製作規模遠勝過往,成本是「白鶴」的四倍,《老驢頭》的十倍。方勵最早是製作王超執導的《安陽嬰兒》,也跟李玉、韓寒等導演合作。李睿珺2011年帶《老驢頭》去法國參展時認識方勵,方勵問他花多少錢?他答三十萬人民幣,少得讓方勵吃驚,方勵說以後我們來合作,「但我一直把這當玩笑話」,李睿珺笑稱。

後來天畫畫天(專門投資藝術片、新導演的中國電影公司,今年有《塔洛》、《路邊野餐》獲得金馬獎)先找他合作,給的錢不多,決定先拍「白鶴」。他在剪接「白鶴」時巧遇方勵,方勵問:「你怎麼沒來找我?」李睿珺這才肯定他是認真的,就說這部片錢夠了,也確立這次合作契機。

方勵不只資助前期,後期更不遺餘力,因為他覺得拍得很好,後期不能馬虎,才對得起這部片。結果後期成本遠超過製作,錄音是去年以《推拿》拿下金馬獎的富康,音樂由以《春風沈醉的夜晚》、《浮城謎事》拿下兩座金馬獎的伊朗音樂家Peyman Yazdanian操刀。

儘管投入甚深,好評也不少,但中國票房悽慘。

原因出在排片。李睿珺說,電影院經理認為這樣的電影沒人看,即便我們投放一千五百個拷貝,但就是不給你排片,「我們沒想過要全部的觀眾來看,只要找到會看的觀眾就好,但現在的情況是,我們找到我們的觀眾,但我們的觀眾到電影院找不到這部電影。」

譬如整個山西省沒有一家排片,結果一些太原網友自己派代表跟電影院談,我現在有一兩百人要看,現在就買票,你放不放?電影院才放。部份電影院見狀而加排場次,有些是真的,有些只是敷衍,排在早上九點、晚上十一點這種很差的時段,排了兩天,然後告訴你,我排了,沒有上座率,只好下片。

一般商業片排片通常是30%,再差也是10%,但他們的首映排片是0.23%,第二天0.17%,第三天0.03%。票房有統計時段,他們最高就是早上九點跟晚上十一點。李睿珺自嘲,可以告訴電影院經理,我們都把你們的垃圾時段撐起來啦!

面對排片死局,眾多中國獨立電影坐困愁城、無計可施。王小帥導演的《闖入者》只有0.5%的排片,他發文感嘆:「這是一場事先張揚的謀殺案!」,管你拍多好,管你宣傳多拼,排片量一低,全都白費力氣。李睿珺也是趁早場去看《闖入者》,「週邊商場都還沒開,守衛開個小門讓觀眾進去。」

中國電影的回本機制,基本上就是電影院、賣電影頻道或網路、飛機,再來是國外銷售。李睿珺說,現在發行DVD也沒用了,網路下載太氾濫了,近幾年,就連盜版DVD碟店都沒生存空間。

回饋:拍完更心痛

收益不佳,在投資方與導演預估內;讓他意外的,是許多裕固族人的反應。

發布會辦在電影拍攝地,邀請全國媒體去看片,也有一些裕固族人來看。李睿珺說,當時有一些裕固族人竟覺得:「我教他們的孩子騎馬、騎駱駝,學他們的語言,我傷害了他們的民族情感,我應該要表現所有裕固族人都住樓房、開汽車。」網路上也有人攻擊他:「你有來過這片土地嗎?憑什麼拍這些?」還有人致函政府機關,要阻撓電影公映。

《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》有拿到廣電總局的公映許可(龍標)。李睿珺說,正常電影兩千字故事大綱就能去審查,但我這片牽涉少數民族、宗教,要送完整劇本,他們也找一個裕固族專家,看有沒有違反民族常識、民族原則、統戰、習俗等,全都零意見通過;拍完剪好,還要再走一次流程,最終才拿到龍標。

李睿珺說:「我拍完這部電影,比拍之前更心痛。更深層次接觸後,發現外部因素不可怕,可怕的是內部的潰爛,這是沒有救的。」他也激動地說:「如果你真的熱愛你的民族,應該回去教你的小孩說你們的語言,如何讓你們的族人不以販賣文物與知識牟利。」

當然,也有一些明白導演心意的族人。片中飾演爺爺的老人,是裕固族自治縣的文化局退休幹部,他拿到劇本後,很驚訝這個年輕漢人竟如此熟悉裕固族,電影拍完後還要請導演吃飯,好好致謝。

身為裕固族的漢人鄰居,一個努力用電影記下所有消逝人事物的電影工作者,李睿珺說,如果有一天這個民族的所有語言真的消失了,至少還在這個電影留下一個樣本,「我所能做的,僅此而已,問心無愧。」

映後座談  

 

給金馬的話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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