聞天祥:今天這場放映對我來講是一個非常動人的時刻,因為導演陳坤厚對我青少年時期的電影經驗影響很大。陳導演非常早就入行,1962年進入中影,在七0年代已是位非常知名的攝影師,包括《母親三十歲》、《汪洋中的一條船》、《小城故事》、《原鄉人》…等等,都是陳坤厚導演在擔任攝影師時候的經典之作。後來他轉任導演之後也拍了非常多部精采的作品,從迥異於瓊瑤三廳式電影這種較為生活化、清新的愛情喜劇開始,一直到我們今天看的《小畢的故事》,一路開展。《小畢的故事》在一九八三年金馬獎拿下了最佳影片、最佳導演、最佳改編劇本獎,是台灣新電影在金馬獎獲得最佳影片的開端。從這部電影開始,連續五年,台灣新電影都在金馬獎史上留下非常輝煌的記錄。今年剛好是《小畢的故事》的三十週年,我們非常榮幸有機會可以放映這部作品,也邀請到陳坤厚導演一起參與今天片後的QA。讓我們用掌聲歡迎陳坤厚導演!陳導好久不見,要不要先跟大家講幾句話?
陳坤厚:大家會不會有點後悔買了票看這部電影?好久了,不知道要說甚麼…。
聞天祥:真的,三十年了。陳導,在這部片子前,您跟侯導已經合作了好一段時間,拍了像《蹦蹦一串心》、《天涼好個秋》、《我踏浪而來》、《俏如彩蝶飛飛飛》…等等。那時候建立了其實叫好又叫座,但還是比較類型化一點的影片。甚麼樣的契機讓你們想拍《小畢的故事》呢?
陳坤厚:實際上在孝賢的《在那河畔青草青》之前,我們大概拍了七部有關愛情、接近瓊瑤,只差沒有三廳的愛情片。那幾年我們還不太敢做過度的脫軌,一直到《在那河畔青草青》。因為那前七八部片已經幫老闆賺了很多錢,像《蹦蹦一串心》、《就是溜溜的她》這些片名有的沒的的片子,也不知道為甚麼取了這些奇怪的名字。
聞天祥:還有《風兒踢踏踩》。
陳坤厚:哈哈哈,這些都是老闆要的,我們也沒管。最後是想說,我們應該拍點自己想要的東西。(拍攝《在那河畔青草青》之前)有一次在民生報上看到一篇有關於環保的報導,在三十年前環保還沒盛行的時候,我們已經關注這個議題;那篇報導寫說有一個鄉村裡面不能炸魚、毒魚、只能釣魚,我們去參觀了之後非常感動,就決定把它拍成電影。拍攝之間還發生一個笑話。那時候老闆沒管,反正前面已經幫他賺了那麼多錢了,就讓我們隨便拍吧,我們就跑到內灣拍,到尖山深山裡面去拍,那時候的男主角本來是李宗盛。大概一個禮拜之後老闆來了說:「啊?他是男主角?不行不行!」就把李宗盛換掉了。
聞天祥:哈哈哈,那時候還沒有人認識他。
陳坤厚:我們當年也滿胡鬧的,雖然後來沒有得逞,老闆把男主角換成了阿B,女主角也換了,換成了…
聞天祥:江玲,那時候的偶像歌手。
陳坤厚:對對對。
聞天祥:所以原來的女主角是誰?
陳坤厚:我也忘了是誰。
聞天祥:我聽說過一個傳言,今天剛好向您求證一下,據說那時候李宗盛當男主角,女主角本來是陳美鳳?真的還假的?
陳坤厚:對對對,陳美鳳客串了一下。當然後面因為市場要求,所以就換角。這部片子孝賢後來也提名最佳導演,大家可以關注這部片子,因為這部其實是我很喜歡的片子,我喜不喜歡侯孝賢後面的片子就先不管,至少這部我很喜歡。我們合作了十年,他當副導演,我當攝影,就這樣去闖天下。後來就和孝賢說好輪流當導演,大家作好自己的工作,那時候是很不錯的一個團隊,後來就拍了這部《小畢的故事》。實際上經過十年的訓練和學習之後,我們知道在那個年代該拍些甚麼樣的電影,觀眾才會喜歡。那個年代有很多片子早上十一點多才剛上片,下午五點就下片了,很艱苦的年代,而在這樣的年代裡你要去找出一條路。我和孝賢經過十年磨劍,才慢慢知道我們應該拍這樣的電影,跟生活、跟人接近、跟觀眾可以共鳴的電影,那才是真正的電影,也才有接下來的新電影。
聞天祥:一個運動的起源、過程、高峰到結束,通常不是一蹴可幾的。我不曉得現在的年輕朋友們看《小畢的故事》的感覺如何,當年我看的時候,很驚訝一部台灣電影會這樣開場:海面上有幾艘漁船,兩個女子在海邊,邊走邊說,但你聽不到她們談話的內容,卻能從表情和舉止感覺到有些沈重,不知情的孩子則在旁邊跟著漁民摸蛤仔,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轉變跑道…。總之,它很奇特,給你一個更開闊的視野,而那面海則不斷地出現在影片裡,呼應他們的生活環境。您是在當攝影師的時候就想這麼做了,只是苦無機會,到自己當導演才能實踐?還是有甚麼其他原因,使你們在三十年前的台灣,能夠以這樣的方式去處理影像?
陳坤厚:我從影五十年,最大的長處就是不講話、不批評,只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。實際上你要能拍出怎樣的電影,你要先不喜歡當時別人拍的電影,你必須經過一段時間去思考如何把這些人幹掉。雖然說這些話可能讓有些人不舒服,但確實是這樣。想想看,瓊瑤電影雄霸台灣電影二十年,台灣電影只有這樣嗎?這是我們當時很認真思考的問題。自《我踏浪而來》開始,我和孝賢合作了七部電影,當時在其他電影裡小孩子的演技太像大人了,但我們覺得小孩子一定要有它的赤子之心和童稚的感覺。所以我們從第一部戲開始,每一部戲裡都乾脆讓戲裡的女主角跑到鄉村或山裡去當代課老師…
聞天祥:就是不讓她出現在三廳就是了。
陳坤厚:對,在那個三廳的年代裡,我們每部戲必定都讓女主角跑到鄉村或山裡去當代課老師,我們學習如何和小孩子來做應對,拍很多小孩子的戲。練了七八年拍了六七部戲之後,我們才知道說小孩子能這樣拍,所以我們才選擇了《在那河畔青草青》和《小畢的故事》。這時我們就把小孩子應當如何在戲劇裡出現的方式做了確認,而觀眾也都能接受。最近國家電影資料館可能會把《在那河畔青草青》之前幾部我和孝賢合作的電影,像《就是溜溜的她》、《蹦蹦一串心》這些戲作一系列的放映探討。總之這是我們的學習過程,反正能讓老闆賺錢,我們就有戲拍,幾乎每年都是一年拍一部戲。劇本寫半年、之後拍攝兩個月、然後老闆賺錢三個月、接著又再拍下一部戲,真的是很荒誕卻又很快樂的年代。
聞天祥:我能和您再求證一件事情嗎?因為這部片是你們跟中影公司合作,以前中影公司要拍片都必須要寫報告、讓上面同意,畢竟以前中影是間黨營的電影公司。聽說小野那時候為了讓這部片能開拍,他就在報告裡寫說「《小畢的故事》是一部關於青少年成長受挫之後逐步領悟人生意義而決定投考軍校、報效國家的故事」,太驚人了,誰會相信這種鬼話全場笑)?
陳坤厚:他們真的相信了這些鬼話,所以後來我們就開始打預算。我那時就打了五百二十萬的預算,那時候明總(按:中影公司前總經理明驥先生)就來問我:「坤厚,你有沒有錢?不然你出一半我出一半好了,你也少受干擾」。後來孝賢就去賣房子,我就去押房子,兩個去籌剩下的兩百六十萬…
聞天祥:所以賣房子、抵押房產拍電影的傳統是從你們開始的啊!我還以為是現在的導演才這樣?
陳坤厚:當年就是這樣子啊!後來還有更好笑的,在開預算會議的前一天晚上,丁善璽導演的《辛亥雙十》,當時是好幾千萬的戲,剛好在后里拍了一場城裡的爆破場面。結果前一天晚上才炸掉了八百萬的佈景,隔天早上十點又要開我們的預算會,公司開會時一堆人沒甚麼心情,想說乾脆不用開了,昨天都炸掉八百萬了,今天審的案子才兩百六十萬,算了,預算就糊里糊塗的通過了。既然預算通過了,就拍吧。那時候要過年了,從開拍開始,錄音、剪接、出拷貝、上片,四十五天就完成了這部片子,所以看起來有點粗糙。怕各位覺得滿浪費錢的,買票來看這部片子。
聞天祥:不會不會。
陳坤厚:四十五天,當時就把這樣的意念給拍了,但和當時的預料一樣,它一定能賣座,會是一種新型態電影的開始。我們經過十年的學習才下了這個賭注,最後終於賺錢了,所以孝賢就去天母買了一棟房子,我也把抵押拿回來,之後過了比較安穩的兩年。後來孝賢準備拍《風櫃來的人》…
聞天祥:又賠光了?
陳坤厚:又虧了三四百萬,算了哈哈哈,真的是很瘋狂的過程…。
觀眾一:我要問的問題其實是版本的問題。第一個是有關配樂的部分:我發覺在這個版本裡面把原本在DVD版本裡面聽得到的配樂刪掉了,留下那些自然音,但我總感覺那些配樂帶有某種情緒性,不知道導演在修復的過程中是否是有意將它們刪除?第二個是在旁白和對白的部分:我覺得原本朱小凡那個角色的第三人觀點非常重要,但在這個版本裡朱小凡有些話和原來的版本是不一樣的,對白也變少了,然而朱小凡有很多話在戲裡都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,這是否會讓沒看過原來版本的人難以進入這些角色的戲裡面?林秀英原本在拿起那本書的時候有唸出書名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」的聲音、原本在按電鈴的時候也有應出「誰啊?」的聲音,原本很多對白的聲音是有的,為什麼現在都消失掉了?
陳坤厚:我想,別再問下去了。進行數位修復工作的單位只有在剛開始有叫我去看了一下光。聲音的部分,當時是光學的,現在轉成數位之後,變得非常刺耳,不曉得他們在聲音的部分是怎麼去處理的。原本應該只剩下一條音軌,當初那些分軌的東西都已經不在了,我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子。它之後會出藍光,這部分我會嚴格要求。一般來講,要由我們來檢查所有字幕、所的聲音,做完的拷貝要由我們整個檢查一次、再怎麼說原創是我們,應該對我們尊重一點,由我們來做最後的認可。侯孝賢還在、編劇許淑真也還在,他們都可以處理這些事情,並不是只有我才有辦法處理。我明天一定會去找中影好好談!
聞天祥:在出藍光之前還會再校正就是了。
陳坤厚:對。當時我和孝賢對於現場錄音的掌握非常要求,這應該要在修復版表現出來。
聞天祥:其實市面上通行已久的DVD也有問題,音色、畫面的層次都不夠,還有剛才這位朋友提到的,DVD版是完全沒有最後的演職員表,突然就結束了。好吧,讓我們期待修復的藍光版會是導演滿意的版本。這類問題屢見不鮮,像《兒子的大玩偶》第三段「蘋果的滋味」開場那段黑白畫面在DVD完全變成彩色的,每次和萬仁導演提到,他都捶胸頓足,現在藍光版已經會改過來。
陳坤厚:我再說一點笑話好了。在那個艱苦的年代,我們也投資去拍電影,就像《小畢的故事》。很多人說《小畢的故事》讓你賺了大錢,我說是一場噩夢,因為我們只會拍電影,但是發行這件事在西門町卻有它的文化,很可怕的文化結構,所有的數字都不是準確的,而那時中影公司營業部也一樣,後來我就不再投資拍電影了,我敵不過這樣的發行文化。當然,這些問題現在都好很多。當時西門町的發行文化對投資人來說非常不友善,但是侯孝賢又下了兩部。我也投資了他的《風櫃來的人》,最少我認為它是部好作品,雖然說沒賺到錢,至今這部片都仍然是虧本狀態。不過之後有一天侯孝賢拿錢給我,因為這部片版權賣到歐洲,我分到一百八十萬,接下來我就沒有再投資了。總之,我想製片公司和片子的發行,在往後電影市場的健全上,這部分要非常的嚴謹思考,才有人敢投資。當然這些事情現在應該都好很多了吧?這些故事真的寫兩本書也寫不完。在這邊稍微和大家聊聊《小畢的故事》後續的狀況。那時候也還是盜版的年代,《小畢的故事》剛上片,就有盜版錄影帶公司的老闆問我說:「陳先生,這部片是您導演的,您是老闆嗎?」「是啊。」「這樣啊,您拍的很辛苦吧?這樣好了,我們就不全面盜版」…
聞天祥:「不全面盜版」是甚麼意思?
陳坤厚:意思是,他們從高雄開始。因為那時候是Beta和VHS錄影帶,盜版商會在你上片的第一天就在全台灣全面發行。那個人居然敢跑來,簡直是到我家偷了我的東西還說要體諒我,要對我好一點。後來他們就從高雄開始發行盜版,慢慢一路北上,到《小畢的故事》下檔了之後,他們才賣到台北。如果說當時全面發行盜版的話,票房也許只會剩下一半。我想,對版權的尊重,也是我們一輩子必須努力去做的事情,所以非常謝謝各位今天買票進場看這部電影,非常謝謝。
聞天祥:謝謝導演,和他一起聊天,半世紀的台灣電影史都在裡面了,他從學徒變成超厲害的攝影師,大家知道《兒子的大玩偶》三段都由他掌鏡嗎?後來在自己當了導演之後也有很多好作品,讓人念念不忘。那段時間的台灣電影真的非常有趣,但必須要有像陳導這樣叛逆的創作者們,才讓台灣電影有後來的變化。非常感謝在三十年前有《小畢的故事》,讓台灣電影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,我們今天該好好的向您致上敬意。我們最後再以掌聲謝謝陳坤厚導演!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