聞天祥(以下簡稱聞):2007年我跟婁燁導演一起擔任台北電影節評審,當時還沒看《頤和園》,結果他前腳剛走,我就被這部片震撼得無以復加。如果早一點看,鐵定會巴著他問問題,今天機會來了。《頤和園》這部電影帶給我的感受既飽滿又暈眩,電影完成之前之後,也發生許多事。首先想請問婁燁導演,在拍這部片前,有想過可能引發的政治爭議與干擾嗎?
婁燁:這已經是老片子了(笑)。這部片是2005開始拍,但在2003年已經憋不住了。拍的過程遭遇各種麻煩,除了題材本身在技術上的操作難度,也需要融資。 2005年拍柏林的部分,2006年完成,去坎城參加正式競賽單元,2007年來台北放映。沒想太多,就惹事了。
聞:拍攝之前有想過會惹事嗎?
婁燁:一定會惹事的,但沒顧太多,這題材對我跟整個團隊的吸引力太大了。
聞:電影遍及許多地點,從圖門、北京到柏林,這些地點的選擇有特殊用意嗎?
婁燁:當初看景就走了很多地方,從滿州、大半東北,從北到南走過許多地方,也到圖門那邊,北朝鮮邊界。我們把看景的照片投影起來看,像是構成一個小歷史片。
聞:片中有借用宿舍、校園等機構進行拍攝,在跟這些單位接觸時,對方會要求先看劇本內容嗎?有因此必須晃點他們或發生什麼狀況嗎?
婁燁:肯定不能說我在拍六四啊!當時花了一些時間四處看,找比較像80年代老宿舍的場景,大部分拍攝都很順利,但有一些段落麻煩點,得解釋一下。例如動亂那場戲,到最後直接告訴劇組在拍什麼,如果想走就走吧,但最後我們得到很多支持。
聞:導演跟我們聊聊和演員合作的情形,尤其在《頤和園》郝蕾的演出極為震撼,這樣處理身體與性愛,在華語電影裡非常少見,自由、熱烈到匪夷所思,是怎麼跟演員進行溝通與指導?
婁燁:跟以前差不多,就是讀劇本,讀跟這背景有關的小說、圖片,沒特別多程序上的不一樣,可能就是花特別多時間討論。
聞:演員會對尺度有所抗拒嗎?
婁燁:這我覺得沒有,她只是問,你不會真的想這麼拍吧?我就告訴她,我真的想這麼拍(全場笑)
聞:後來這電影完成後,還是去坎城做正式競賽,因此遭到中國廣電總局處以5年不得拍片的懲罰,當時的處罰的理由是審批沒過。這片子難道沒有送審嗎?當時審批的結果是怎樣?有考慮沒過審就去坎城參展的後果嗎?
婁燁:當時有送,我是跟他說,你告訴我一個決定,再告訴我怎麼往下走,但他們沒告訴我,什麼都沒說,沒告訴我行或不行。後來就以技術問題,聲音跟畫面很不清晰,說我這片子不行。
聞:當時在坎城放映的反應如何?國際上有什麼迴響?
婁燁:我當時根本不知道,那天在坎城很緊張(笑)
聞:雖然您被處罰5年內不得拍片,但不到3年,您又拍了《春風沈醉的夜晚》,還去坎城參加競賽,獲得最佳編劇獎,您是用什麼方法拍出來的?
婁燁:《春風沈醉的夜晚》不是用35mm膠片拍攝,是我第一次用高清攝影機拍的,用的機器是Panasonic HD的P2。第一次用數碼拍,大家都特別吃驚,數碼時代真的來臨了,雖然仍有一些小小的不足,但已經可以拍成一部電影。不管從技術或意識形態上來講,數碼時代真的是什麼人都可以拍電影。
聞:《頤和園》的音樂作曲家是位伊朗人,還以《春風沈醉的夜晚》跟《浮城謎事》拿走我們兩座金馬獎,你跟他的合作關係是怎麼開始的?
婁燁:也是很巧合,我拍剛好去柏林看景,合作的製片公司跟佩曼(PeymanYazdanian)認識,他在幫一支紀錄片做音樂,不是故事片。我們剪接用了這些音樂,後來就直接找他,讓他從德黑蘭飛到北京。他一直很想來參加金馬獎。
聞:那使用羅大佑的歌曲〈青春舞曲〉呢,這是配合當時的情形?或是配合氛圍?
婁燁:肯定是雙向的,一方面當時也有,一方面配合氛圍。
聞:我接下來問的這個問題,你可以選舉不回答。最近中國大陸出現一些電影,如《致青春》、《海闊天空》,這些電影處理的時空,可能比《頤和園》稍晚或有所疊合,作為一個過來人,在2006年就已經處理過這個時代,看到中國大陸開始流行這些題材,您在看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觸嗎?
婁燁:我是肯定有點不太滿足的,但電影對於某一歷史階段的展現應該是多樣的,來自不同角落、個人,這樣才更能接近那個年代,不該只有一種視角,我是這樣看待的。
觀眾1:導演您好,我是從大陸來台灣學習的。現在中國大陸市場看起來很蓬勃,但品質似乎堪憂,想請教您對整體市場的看法?
婁燁:我個人覺得,質量、影片類型、風格、藝術性、商業性,這些可能是第二步,首先得有觀眾進電影院,產業最基本的前提。現階段可能會有些不滿足,但肯定是個過程。大陸有這麼多人進電影,這是太珍貴的一件事。去年《浮城謎事》的排片跟上映票房都不好,但這不完全是我的問題。電影的發行跟上映是很複雜的,不可能要求一個導演來完成一個產業鏈條。最重要的是保障市場公平,合理分帳。
聞:您的每部作品都有受到外國製片方的投資,獲得更多國際曝光機會,這些曝光的效果怎樣?
婁燁:我的片子會採聯合製片,把投資風險分散給不同國家的製片,每個地方、每家製片公司,出的份額不特別多,降低投資風險。透過這種籌資方式,才可能保障所謂的藝術個性。這行業是花錢的,得有責任。
聞:除了歐洲的投資方,還有跟其他地方合作的經驗?
婁燁:有跟日本合作,像《蘇州河》,他們提前預付,幫助很大。
觀眾2:《浮城謎事》後面有個非常長的鏡頭,是怎麼完成的?之後還有其他計畫嗎?
婁燁:那個鏡頭是把攝影機掛在小飛機上拍的,拍攝特別困難,因為得保持穩定。目前的計畫是新片《推拿》,正在做後期剪接。
觀眾3:導演您好,我很喜歡您的電影音樂,我正在學電影,想請問您怎麼看待電影和音樂的結合?
婁燁:這…我也不知道,該怎麼說。音樂起到非常大的作用,攝影機拍不到精神,但音樂可以讓你聽到。剪接會受限一些物理現實,但音樂可以把觀眾直接推送到你想傳達的情緒裡面。但如果你做錯了,也會推錯訊息,音樂對電影來說挺危險的,又特別有效。
觀眾4:電影用了很多畫外音,這些畫外音來自余紅的日記,我有注意到前面很多,但後面很少,這是刻意安排的嗎?另外想請教導演,當畫外音比較多的時候,該如何讓觀眾依然保有觀看畫面的注意力,這中間的分寸怎麼拿捏?最後,導演是如何深入探索女性幽微的心理?
婁燁:畫外音跟音樂一樣,都很危險,又特別有效。電影的後半段比較多行為,本來就這樣設計,因為女主角是一步步從思想到行動,從她日記裡對性的思考,進入性的實踐,這部分跟畫外音的密度有關。關於心理的探索,很困難,我在工作的時候不會說是女性的狀態,而是人的狀態,根據最通常的狀況去發掘。
聞:導演可以舉例說明一下嗎?像您是怎麼激發郝蕾、齊溪的表演能量?
婁燁:像我在拍齊溪的時候,經常不停機,她們的表演不能停,沒完沒了的,現在有數字攝影機她們就更害怕了(笑)。我會希望演員不要停止表演,她們做完劇本的動作後,還得去演劇本後的、那些不能演的,讓她們自己進入角色後而出來的部分。這時工作人員不能干涉,讓她們繼續表演下去。一開始她們特別不適應,但到後頭會有點享受。我在拍攝時是開放現場,演員在房間內可以去任何角落。
聞:這真的是一種很特別的作法,您的演員在一開始就知道這麼做嗎?
婁燁:都有,我會跟他們說,你們在這狀況裡頭我是不會停下來的。不過這會給燈光組、攝影組、錄音組造成特別大的障礙,完全像拍紀錄片一樣。例如錄音組得在空間的每個角落放好麥克風,避免演員走到無法錄音的地方。
觀眾5:導演您好,我是大陸來的。我有位同學考北京電影學院時提了《頤和園》,結果他考上了,我沒說,結果沒上(全場笑)。我想請教導演,郝蕾是孟京輝的話劇《戀愛的犀牛》的第一代女主角,會找郝蕾飾演跟孟京輝有關嗎?
婁燁:我最早看到郝蕾的照片,是《戀愛的犀牛》的劇照,我之前就看過孟京輝這齣話劇,我是他的粉絲,那時做小劇場就看過了。郝蕾一直是《戀愛的犀牛》的女主角,因為接了《頤和園》,檔期卡住。
觀眾6:我有兩個問題。第一,請教導演是如何指導演員?電影片尾有字幕說明後續發展,請問這是真人真事改編的嗎?
婁燁:後面的發展有些是真的,因為不想把故事結束,也結束不了。分手不一定是結束的好的點。指導演員的部分,她們都很優秀,主要就是討論劇本。
聞:我想這位觀眾想問的是,我們在您的作品之前,並不認識郝蕾、秦昊、齊溪,不曉得他們過去的戲劇背景,因為他們在電影裡自然得像第一次演戲,想請問導演是如何拔除他們以前的訓練痕跡?
婁燁:你們這邊叫「素人」嗎?(笑),我的演員看起來像素人,但大部分是職業演員,只是跟角色關係比較接近。我會從陣容考慮適合與否,拍片之前先做好考慮,前面問題解決得好,後頭就很方便工作。
觀眾7:我有三個問題。第一,《頤和園》有很多城市的空拍鏡頭,常常霧濛濛的,很灰,為什麼放這些畫面?第二,想了解導演跟耐安、梅峰老師的合作關係?第三,想請教導演對自由相愛的看法。
婁燁:《頤和園》實際上是個公路電影,是趟旅行,不同城市間的移動是一個旅行,心理上是另一個旅行,整部電影是兩段平行旅行。因此會放入這些都市的航拍鏡頭。我跟耐安、梅峰已經合作很多部片了,不需太多交流,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。跟他們合作最可貴的是,可以提出很多反對意見。做電影需要反對意見,導演工作很容易陷入一部影片,拔不出來,這時需要一些客觀性,需要的不是稱讚,而是批評。他們可以擔任這個角色。自由相愛這問題太大了(笑)
觀眾8:《浮城謎事》是您解除拍片禁令後第一部在中國公映的影片,可能也因為審查的關係,跟以前有些不一樣,請導演談談關於這部片的事。
婁燁:如果電影檢查制度依然存在,就不可能迴避這個問題,這感覺是個自由問題,其實也是影響電影製作和語言的問題。對於電影工作者來說,任何預先考慮、預設,都是非常危險的事情。
面對這樣的情況,只有兩個選擇,看你願不願意在那兒拍電影,罵沒有用,得試著面對,和大家一起去解決,這不是一兩個導演的問題,也不是一兩部影片被禁拍而已。如果《天注定》不能上映,下一位可能是另一個導演,我也希望《天注定》沒阻礙,在這邊呼籲這件事。
聞:目前中國的電影審查制度仍沒有分級,只有能上映跟不能上映兩種?
婁燁:對,現在中國觀眾跟電影都走在電影審查制度的前面,怎麼辦呢?
聞:電影審查制度也不只是中國導演得面對,像九把刀的《那些年,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》為了在中國大陸上映,也被迫剪成《那些年,我們不認識的女孩》了(全場笑)。堅持與妥協,真的不是個簡單的問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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