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楊梅洲》陳卓導演專訪:
Q:談一下片子的發想。
A:這是片中飾演歌手的演員的真實經歷。她以前在湖南鳳凰當駐唱歌手,那是一個少數民族地區,後來被改造成旅遊區,很多酒吧。她那時跟一個40多歲、有家室的男人有段感情。
我以她的故事當原型來寫,但寫著寫著發現撐不起來,才加入聾啞女孩。以這兩種原型折射大陸年輕人的兩種現狀:一種是小梅,努力發出自己的聲音,外表裝飾得很強,但內心很脆弱;一種是小靜,聽不見也說不出口,但內心仍有很多慾望,需要釋放,外表弱小,內心很強。
父親設定為警察,則因警察是權力象徵。我認為大陸發展太快了,缺乏自我社會責任及價值。因為父親職能的迷失,造成家庭問題;而家庭問題是社會縮影,我想藉此來談大陸當代社會。
Q:原本真實事件在湖南鳳凰,為何拍的時候改到楊梅洲?
因為我的家鄉在湖南長沙,楊梅洲就像20年前的長沙。楊梅洲在長沙往南50公里,江從中間穿過去,中間是座島,四周都發展起來了,但楊梅洲特別破舊。跟人物內心的破敗、孤獨一樣。
Q:劇本寫作順利嗎?有遇到什麼困難?
最大困難是,三個男編劇寫一個女性角度的電影(訪問者:沒考慮找女性編劇合作嗎?),沒有,沒有認識的(笑)。就只好把小梅那演員拽過來聊天,她男朋友還有一點介意她聊以前的感情。她男朋友後來寫了「雪白透亮」這首歌(電影主題曲)。
Q:請導演談一下影片選角,有遇到什麼困難嗎?
A:小靜這角色找四個月,走遍所有演藝學校,感覺都不對,聾啞學校的更不可能,更沒法溝通。後來去中國傳媒大學找演員時,碰巧見到這女生,大一,學電視節目製片,不是學表演的,下課時低著頭、抽根菸,很快從我身邊走過去,直覺就是很固執的那種。其實她已經19歲了,只是看起來比較小。找過來聊、試鏡,發現她完全不會表演,就很困難地訓練她,讓她習慣攝像機。她不太懂電影,就跟她聊電影,要她看電影。開機前半個月,帶去劇組訓練,體驗南方生活(因為她是北方人),跟飾演舅舅的演員培養感情。每天晚上給她一個攝像機,要她對著鏡頭說話15分鐘,隔天投到大屏幕,給所有劇組的人看。剛開始完全不說,但後來滔滔不絕,用這樣的方式開發她的表演能力。
演歌女的就是她自己,沒什麼問題,畢竟上過台,演自己。演父親的是唯一的職業演員,湖南話劇團的,平常多半演電視劇,沒跟非職業演員搭過戲,因為小梅這演員特別喜歡編台詞,不按劇本講,所以壓力很大。
演舅舅的是我表弟。全家人都用上了,酒吧裡的調酒師是我,反正我爸、我媽、我愛人都有,最後說流產的護士是我愛人。
Q:為什麼電影以掃墓開場?
這場戲裡唯獨沒有父親,扣合一個家庭缺乏父親,該負責的人沒負責。
Q:調性大多寫實,為何末段安排一個超現實段落?
A:有些觀眾看可能覺得突兀,但因為是夢境,從小靜的主觀視野出發也不算不合理。這是我第一個片,會想試試別的可能。以前作當代藝術,挺喜歡在現實主義基調裡跳出去一些可能。拍夢境那段還挺嗨的,有人覺得不好,有人喜歡,但我喜歡這個嘗試。以後越拍越成熟,可能會把一些手段往回收,更簡單一點。
Q:電影多數走靜謐唯美的風格,為何突然插入衣架吊死魚的畫面呢?
A:正好小靜被強逼去父親那兒,人物情緒壓抑,需要一個爆炸點,所以就這樣安排,是有點殘忍啦(笑)。(按:訪問結束後閒聊喜歡的導演,導演提到麥克漢內克;我馬上說:難怪你會突然來點暴力的東西嘛,導演笑而不答)
Q:為何最後安排父女同觀龍舟賽?
A:最初的剪接版本收在父親走在江邊,有人覺得全片主要是兩個女孩的戲,但我非把視點收在父親身上有點強求,所以就改。小靜這部分是她跟父親看龍舟賽,龍舟賽是比較有生命力的,因為這片子比較灰色,所以留這收尾,儘管下著雨,還是很樂觀去拼搏;歌女小梅則回家,可能是在外闖蕩一圈後,仍得回歸,即使家庭不如意。
Q:導演以前學美術、做過當代藝術,怎麼跨入電影?
愛好嘛。從小學美術,大學學建築,研究生換到數碼媒體,一直自己作當代藝術,沒想過拍電影,因為要錢,門檻高。後來一個老師跟我說,你有劇本我就投錢,就花九個月寫劇本,他就拿錢出來了。老師年輕時在上海經商,賣藝術品,賺一些錢,覺得應該給年輕人機會,推一把,因為信任我,幫我走出第一步。這種文藝電影很難回收成本,他也不要求。
Q:這部片有些爭議點,為什麼可以過廣電總局審查,拿到「龍標」呢?
A:我這片子過審很曲折的。因為我那老師比較有門路,七個評委,他打通了五個人(笑)。本來拍攝素材更多,為了過審拿掉一些,不過就算這樣,還是有人批評警察太負面。
Q:導演有下部片計畫了嗎?
還在寫劇本,改編一個少年犯罪小說《下面,我該幹些什麼》,作者是阿乙。小說改編網路新聞,一個18歲高考生,突然殺了班上一個特別好的女生,也不為性侵或感情,殺了就跑。這孩子很聰明,跟警察玩貓捉老鼠。可是突然有天故意出現在警察面前被捕,但警察審問又不說理由,很多心理學家開始進來分析。不過,小說是第一人稱描寫,我要改一下,加些角色進去,豐厚一點。
Q:許多中國獨立導演都會處理家鄉的故事,你的下部片會放在故鄉嗎?
A:還沒想,但應該不會。這也是大陸獨立導演的通常現象,處理熟悉的東西,例如賈樟柯。如果這故事放在故鄉合適,我才會考慮,因為我覺得空間、場景是否扣合人物心理及故事很重要。第一片拍故鄉,的確這是我熟悉的,第二片,我對自己掌控的自信心更強一點,就不一定了。選擇家鄉,熟人也多一點吧(笑)。
《楊梅洲》映後座談:
主持人:導演有些話想說嗎?
A:時間有點晚了,大家來看也挺辛苦的。這影片有一部分是真實故事改編,演員多數是非專業演員。
主持人:您提到有一部分是真實故事改編,是哪些部分呢?
A:這故事是飾演小梅的演員的真實故事,她是我好朋友的女朋友。她以前在家鄉當過酒吧駐唱歌手,跟一位40多歲、有家室的男人有段關係。我的第一版劇本是圍繞她寫的,但後來覺得不是很夠,又加入小靜的部分。
主持人:所以因為是小梅的真實故事,就決定由她演出嗎?
A:對,她是最早定下來的,就演她自己。小靜這演員我比較堅持用非專業的,過程比較困難。
主持人:有怎樣的困難?
A:找了四個月,找遍所有演藝學校都不行,曾經想是不是找真的聾啞人演,後來發現不可能。之後一個偶然機會,在中國傳媒大學抓到這個小女孩,她不是學表演的。
主持人:所以一開始小靜這角色就設定為聾啞人士嗎?
A:因為這是兩個女孩的故事,作一個對比映射中國當代年輕人的兩種狀態:一種是不斷發聲,外表很堅強,但內心很脆弱;一種是平常聽不見,也說不出口,外表很沉默,但內心其實很強大。我覺得我身邊這兩種人都有,就放進去了。
主持人:警察這角色是後來加進去的?
A:警察這角色一開始就有。因為大陸是個男權社會,我一開始作這劇本想處理的話題就是「一個男人承擔的家庭位置」,但我是透過兩個女孩去探討。
觀眾1:您好,我是大陸的交換學生。收尾小靜的夢,跟之後道出真實:「她流產了」,那個夢已經很明顯了,後面再用對白說出來,會不會有點多?
A:那段夢是我比較主觀加進去的,顯得跟其他段落基調不太一樣。那裡最主要的象徵是船被燒掉,船在片中是「家」的象徵,家的破裂是一切問題的源頭,所以帶來一個不好的結果,就是紙船被燒掉,她流產了。但這伏筆一直是埋著的,因為觀眾無法確定是舅舅或美術老師造成的,小靜在舅舅面前脫衣服,也給美術班老師當裸模。
觀眾2:我是從北京過來的,正好來這邊拍片。我想先提一個技術面問題,你的拍攝器材是?
A:Red One跟5D2。
觀眾2:第二個問題,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找這個相貌不是特別出眾的女孩?
A:因為這角色如果長太好,爸爸沒理由不喜歡。因為她又聾又啞、又黑又瘦、性格又很固執,導致她父親覺得有這女兒不太有面子。中國大陸很多這種男人,要面子,要一個男孩,覺得女孩沒面子。
觀眾2:我還有一個問題,影片到幾乎三分之一的部分,兩個女孩的線是分開在走的,老實說,我覺得有點悶。你鋪這麼長的用意是什麼?
A:前面主要是生活背景的鋪墊:小梅的母親、家庭,她為什麼離開;小靜是為什麼她最後走向倫理的邊緣,做出這樣的行為。至於您提到,觀眾可能有點進不去,這可能是我要考慮的問題。但其實這版本已經把前面剪掉很多了,本來有40幾分鐘。
主持人:順著這問題,有場戲我覺得很有趣,張昊陽撞車那場戲,是兩個女孩第一次出現在同一場戲。張昊陽本身是警察,帶權威的職位,但這件事是他的錯,小梅跟女兒都在場觀看,這場戲有些複雜的權力及壓抑,怎麼想出這場戲?為什麼你會把張昊陽處理成警察呢?
A;我是故意要設定成警察,因為想描述一個有一點點自我膨脹的男人。為什麼那麼要面子、大男人主義,因為他擔當了警察這樣的角色。那場戲他是在很尷尬的狀態,是他不對,又在家庭面前,他是民警,不是交警,而且是幹部,不能亮明身份,會更糗。
主持人:在這場戲裡,他有意識到小梅看到他嗎?
他沒看到,但小梅看到他跟前妻、女兒,整個家庭,所以轉身走掉。這些戲都在調侃男性角色,包括兩個女孩畫漫畫也是。
主持人:對,但兩個女孩剛好因為畫「爸爸彎腰撿肥皂」這場戲才達到和解,這場戲是怎麼想出來的?
A:這場戲是絞盡腦汁想出來的(全場笑),劇本裡沒有,拍攝時才想到。這是個老笑話,知道的人不多:幼兒園小朋友上台畫圖,每人畫一筆,先畫房子,加了太陽,加了個窗戶,再加雪花,最後一個小朋友一連就說:這是我家爸爸彎腰撿肥皂。這場戲很重要,一直想怎麼拍,才能在短短時間反轉情感。剛好小梅在追求家,畫家,小靜追求自由,畫太陽、雪花。現場有個玻璃門,兩個女孩正反畫,再拉開,調度上很有意思。還有一個點就是三個人玩積木倒掉,也想很久。三人關係就像三個木頭,抽掉,抽掉,最後就倒塌。
主持人:回到觀眾,台灣的觀眾有什麼問題嗎?
觀眾3:片中用「鴨子」的意思是什麼?包括那首歌,還有小梅在積木那場戲後去河邊對鴨子丟石頭?另外,收尾夢境戲裡,為什麼只有舅舅是在一個像舞台一樣的場合、被假的海隔開?
A:「鴨子」主要是那首歌。歌曲要小梅那演員選,她唱過的,或有感覺的,畢竟是她的真實經歷。「鴨子」這首歌我以前也很喜歡,一度閃過一個念頭:她會不會選這首,結果真的就選。對鴨子丟石頭那場戲是補拍的,剪接時覺得情緒缺一塊,就在北京補拍,剛好看到河裡有鴨子就拍。夢裡那場戲,在小靜內心裡,她想念的還是舅舅,但被關閉起來,被水隔開,至於家人則是忽近忽遠、忽親忽疏。
觀眾4:收尾為什麼讓所有人都回歸家庭?
A:我是讓所有人回歸原點,因為他們都在找自己的位置,尤其是小梅。為什麼她來這家庭,因為她需要找一個港灣;為什麼離開,因為她瞭解這家庭不屬於她的。之後去哪,她也不知道,但肯定是漂泊,只是中途還是要回家歇一下腳,即使這家已經支離破碎。
觀眾5:英文片名是”Song of Silence”,片中音樂及聲音選擇也蠻有巧思的,可以分享一下聲音的處理過程嗎?
A:我想在聲音上拉開兩種世界:一個是小靜的世界,有很多特別安靜的段落,甚至只能聽見家裡時鐘的聲音;另外是比較躁動的世界,例如歌廳,也包括小靜製造的那些噪音。我想讓觀眾察覺,一會兒聲音特別大,一會兒聲音特別小,跟這主題相關聯。至於為什麼選這些歌,剛才問到了「鴨子」,還有潘美辰的「我想有個家」,跟小梅當時情緒契合,歌劇是「茶花女」兩個戀人訣別的段落,挺淒美的,放在江中間那段有點有趣,還有韓國那個(按:Wonder Girls的Nobody)、視頻聊天,都在大陸特別火。
觀眾6:導演您好,我也是大陸交換生。我有兩個問題。第一,小靜把水缸裡的金魚弄死,為什麼中間很多情節她在編金魚,又放回水缸?第二,您覺得這些問題跟男人在家庭、社會定位有很大關係,那您覺得一個男人的定位該如何處理好?
A:這片子想折射的是中國大陸當下,所以我濃縮在一個家庭裡,例如電魚,舅舅捕魚的方式是違法的,因為大魚小魚都電死了,但很多人為了自身利益還是這樣作。中國很多發展建立在過度開發上,濃縮到電影裡,記載在女孩的個人心思上。而魚又是小靜的象徵,不能說話,很脆弱。所以小靜被關起來是一種自我了斷,跟舅舅用同樣方式自我了斷是一種對應。我對中國當下社會問題的理解,主要來自責任感的缺失,如果大家都有責任感,這個社會會好很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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